“为了祖国的光荣,为了光荣的祖国,孩子们,冲呀!”那些外国的兵士都听懂了他这句外国话,都用奇怪的眼睛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忽然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再说,也不明白应该怎么执行他的命令。他们的面前是一重紧紧关闭的铁闸,铁闸之内和桥栏的两旁还堆塞着沙包,叫人怎么往前冲呢?那外国军官看见大家不动弹,就拔出手枪朝群众开了一枪,其余的人才跟着放枪……这样,一场卑鄙无耻的血腥谋杀公案就开始了。
首先受到损害的是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的广州工人队伍。区桃走在广州工人队伍的中段,越接近沙面,她心里越是生气。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东桥上面那些端着枪向自己瞄准的外国兵,就使尽全身力量喊道:“打倒帝国主义!”她觉着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她现在心里要说的一句话,她目前要做的一件事。突然之间,四、五丈远之外爆发了一种巨大的声响。随着一阵密集的爆炸声。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看见她身边的工友倒在地上了。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大声叫嚷着:“冲上去!抢他们的枪!打死他们!工人万岁!中国万岁!”一边嚷,一边就冲上前。枪声更密了。火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这时才想起周炳没在她身边。要是周炳在,他是会跳上去,把敌人的枪夺下来的。现在,她得自己去做这件事。但是一眨眼之间,她觉得周围非常混乱,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把她的胸部砸了一下,她觉着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想叫嚷,声音也没有了。她觉着很奇怪,她自己到哪里去了呢?只有夏天的太阳,她还依稀认得:那太阳老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开头,队伍乱了一下。有些人继续往前冲,有些人向两旁分散,有些人向后面倒退。整个十万人的队伍也顿挫了一下。几秒钟之后,人们理解了这枪声的意义,就骚动起来,沸腾起来,狂怒起来,离开了队伍往前走,往前挤,往前蹿。有些人自动地叫出了新的口号:“铲平沙面!”“把帝国主义者消灭光!”“广州工人万岁!”周炳像丧失了知觉似地跟着大家往前冲。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一心要找广州工人的队伍。走到西濠口,见前进的道路已经被警察封锁住,大队伍正在那里转弯,折入太平路向北走。一部分队伍已经解散,一部分队伍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站立着,此起彼伏地在高呼口号。爆炸了的情绪正在不断燃烧。找来找去,总找不见广州工人的队伍,他回到警察封锁线的前面,掏出救护队的臂章套在袖子上,准备走进禁区。正在这个时候,一辆白色的红十字救护车飞快地开到他面前,车上有一个工人装束的人向他挥着手,大声说了几句话,他就攀上车头,在司机位子旁边的踏板上站着,像长了翅膀似地向东桥的出事地点飞去。到了马路的尽头,所有的人都跳下来,奔向沙基大街,大家一句话也不讲,严肃地、沉默地、迅速地工作着。整条沙基大街是静悄悄的。商店都紧紧关着大门。只看见一些灰色的和白色的人们在往来移动。刚下过阵雨,麻石街道上一片片的水光在闪亮。受难者们轻声呻唤着。他们鲜红的血液流在祖国的大地上,发出绚烂的光辉,而且深深地渗进石头缝子的泥土里面,就好像那里是红宝石镶成的一样。有一种沉重的预感压着周炳的心。他忽然发现一具仆倒在血泊当中的白色的尸体。他确信她是一个女的。他确信自己认识她。他向着她走过去。她俯仆在地上,两手向前伸,好像她准备跳起来,继续往前冲似的。她的下巴顶着石头,嘴巴愤怒地扭歪着,眼睛瞪得大大的,警惕地注视着敌人。周炳弯下身去,准备帮助她站起来,嘴里不断低低呼唤着:“阿桃,阿桃,阿桃……”但是她没有回答,只是柔软而平静地躲在他的怀里,他举起拳头向沙面的凶手示威地挥动了几下,然后两手托起她,刚一举步,就不知怎的,一阵天昏地黑,两个人一齐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