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所要着重指出的是,狄尔泰所指明的日常语言具有暗指未说出的东西,从而能使个人独特的东西得到他人理解的特点和功能,正是语言的诗性之所在。
我在《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一书的“说不可说”一章中曾经引证了伽达默尔所讲的“语言的思辨性”的论点,阐述了语言都有从说出的东西中暗示未说出的东西的特点,这个特点就叫作语言的诗性,这也就是说,语言一般皆有诗性。但诗的语言不同于一般非诗的语言之处[11]在于诗的语言具有最强的“思辨性”,它从说出的东西中暗示未说出的东西的程度最大、最深远,而一般的非诗的语言毕竟未能发挥语言的诗意之本性。这就像我们平常说的,人在某种意义上皆为诗人,皆有诗意,但一般的人并非都是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诗人。
那么,诗的语言,究竟有些什么特点以区别于非诗的语言呢?我想以中国古典诗为例来回答这个问题。
二
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这段话出自《隐秀》篇的佚文)。刘勰所谓词外之情即言外之意,实际上就是我上面所说的诗的语言之具有暗示未说出的东西的特点之意。刘勰的这两句话可以说最简明扼要地概括了诗的语言的本质。中国传统诗论和传统哲学爱讲“言不尽意”,“言有尽而意无穷”,这并不是说中国传统思想否认或怀疑语言的表达能力,就像有的学者所认为的那样。其实,“言不尽意”、“言有尽而意无穷”恰恰是重视诗的语言之不同于一般非诗的语言之区别的表现,恰恰说明了诗的语言乃是以说出的东西(即“有尽之言”)暗示出未说出的“无穷之意”。(我们说的言外之意,主要不是指抽象的概念或道理,而是指具体的意境,其中也包括“词外之情”。)如果语言根本不能表意,那还有什么诗的艺术可言呢?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所以也特别重视发挥语言的诗性,重视用诗的语言表达(严格说是暗示)无穷之意。中国古典诗的水平之高下,主要不在于说出的东西,例如词藻之华丽与否,而在于说出的言词对未说出的东西所启发、所想象的空间之广度和深度。